北许

【花羊】 飞鸽传书

花:沈书离

羊:付持盈


(一)

信鸽扇着翅膀飞走了,付持盈盯着窗台上的鸟屎开始发呆。

这应该是第四封信了,他本来还耐得住性子每月只寄一封,发现沈书离确实单没回复自己以后他就开始提高写信频率,这是这个月以来扔出去的第四只鸽子。这种毫无往来的单方面联系从他们这次名剑大会结束分别至今,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余八天。嗯,三月零八天。

老实说,他不知道沈书离为什么不搭理自己了。

也……没做什么啊。名剑大会……也夺魁了啊。

上次分别的时候沈书离看起来确实过分寡言了些,他虽然有些在意,但没有多问,沈书离这人向来不太喜欢说话,他不是故作深沉或性格冷酷,他纯粹是没兴趣说话,但该有的温柔与善意他一点儿也不会少。

认识好多年了,他早就对沈书离这套免疫了。

那天……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他简直头都要想破了。

他坐回书桌前,铺开了张白纸,提起笔蘸了蘸墨,开始深思复盘。

早上发生了什么?

早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和沈书离同一间客房,他起得早了些,出了屋子在客栈院子里练剑,练完一整套以后收了剑式发现沈书离正倚在栏杆上盯着他看。然后……沈书离问他吃了没,他说没有,沈书离说一起吃,他说嗯好的。于是他俩一起结伴去吃饭,吃的是小笼包小米粥。过了早他俩没事干就去西湖边上瞎逛,也基本没什么对话,沈书离那天似乎一直兴致不高,他有些不自在了,就问沈书离要不要去泛舟。沈书离答应了,他向来不会拒绝自己,所以他们开始去泛舟,小船里能看到断桥,断桥上人很多,他数着数着断桥上的人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快到岸边,沈书离还是他失去意识前那个姿势,望着断桥出神——他当时还暗暗惊叹这人不会是光盯着断桥就盯了这么久时辰吧。

中午发生了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从西湖回来后的沈书离就打算回房了,他跟着沈书离一起回了房,沈书离回了房一直在看书,看的什么书他也记不清,应当也是什么医药典籍。直看到下午,叶伯棠来通知他们回门派的马车到了,他俩各上了各的马车,道别了。

道别了……

道别前的沈书离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了个珍重。

付持盈在纸上瞎记的笔顿了顿。

那个表情好像不太对。

当时还未觉得哪里古怪,如今仔细回想,竟觉得像是个如释重负的笑。

为什么是如释重负?

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负了什么重,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释了什么重?

 

(二)

名剑大会夺了魁,每个人能得到一把藏剑山庄以玄晶锻造的天阶武器。

叶伯棠作为藏剑弟子,山庄会额外奖励一把,凑齐他的轻剑和重剑。

武器还没开始锻呢,叶伯棠就收到沈书离寄到藏剑的信件,信中说自己不要日月之昭,烦请藏剑为他锻把闲心。

叶伯棠读了信大惊失色,咋回事,离经队友要转修花间去了?下一届还要重新找队友?

他们仨早就是好几年的老搭档了,打了这么久的名剑大会,早就成了每届都瞩目的夺魁队伍——认识这么久了,他都不知道沈书离这个离经居然还会花间呢。

说起来当初认识沈书离还是因为付持盈。

三年前他和付持盈在招募场上相识,两人插旗了几回后打出了感情,便相约以后一起打剑藏。原是还差个治疗队友的,付持盈看起来倒是胸有成竹,只劝他不必心急,第二天便将沈书离带进了队伍。

沈书离来时就是离经。

他也一直是离经。

离经做什么闲心啊……

 

(三)

本来做好了被晾很久的准备,付持盈才咳了两声,沈书离就出来见他了。

估摸着是赶来时正遇上风雪,埋在氅衣底下的年轻道士染了点风寒,看着病恹恹的,眉眼间还挂着点困惑和委屈。

沈书离叹了口气。

他虽然不太喜欢说话,但侧过身的动作是付持盈能理解的,这是让自己进屋的意思了。

付持盈没有动,只道:“你为何故意冷落我?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沈书离嗯了一声,又道:“先进。”

四个月不见了,付持盈寄来的每一封信都仿佛石沉大海,沈书离却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事。他俊得有些凌厉的五官现在凑成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只有微蹙起的眉峰透出点无奈。

风大得很,但万花是不会下雪的,顶多是湿寒了些。

不够冷,所以付持盈还是没动弹——他是真的不理解,也尝到了被沈书离疏远的委屈,他宁可白着张脸,氅衣和道袍被风拉扯得猎猎作响,也要犟在门口等一个答案。

沈书离终于强硬了一些,把付持盈拉进了屋子里。

门哐的一声合上了。

屋子里烧了炭火,很暖和。可一进屋付持盈就开始难受,他看到沈书离书案上堆了一摞信件,每一封信都没有打开过的痕迹,火漆是完整的,他写了这么多的话,沈书离一句也没有看。从一开始他就被沈书离牵着情绪走,至今他都有无数的为什么想清楚,现在他站在这里了,站在沈书离的跟前了,似乎沈书离还是不打算和他好好沟通一次。

 

(四)

所有为什么都在沈书离的沉默里无果了,付持盈一着急,脑子都有些迷瞪。

他被沈书离按下了,靠着床头,他东歪西斜地不肯坐好,只顾盯着沈书离煎药。光看背影的话根本看不出来沈书离想和他绝交,这种焦急明明真情实感。仔细想来,其实沈书离好像什么也没变,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几乎称得上竹马之交,是打小就认识的交情,没理由会绝交的。

药喝下去以后昏昏沉沉的。

或许症结在更久之前,或许是付持盈终于成了被沈书离审视过的对象。付持盈睡觉前想起来,沈书离小时候就有这个臭毛病。

闷着,不乐意说自己的想法,自作主张,还乐在其中。

他可能身上有大夫的通病,自己会对一件事观察很久,最后在心底里得出结论,便开始执行到底。

付持盈翻了个身,又想到沈书离以前放跑过一只松鼠,理由是他知道松鼠想回家。

从哪里看出来松鼠想回家的,沈书离把松鼠往树上扔了三次,那松鼠才犹犹豫豫地走了。

结果十二岁的沈书离看不到松鼠后当场红了眼眶,十二岁的付持盈手足无措地哄着自己的小伙伴。

看吧,这个人总是这样,总在勉强自己接受一些双方都很难接受的事情。

比如松鼠,现在也可以比如自己。

付持盈猛地坐起了身,把伏在桌上小憩的沈书离惊醒了,吓了一跳。

付持盈不再追问为什么了,他幽幽地盯着沈书离,用看穿了一切的语气,尽可能平和地阐述:“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打剑藏花了。”

“……”

沈书离揉了揉眉心。

付持盈理解为了默认,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酸涩:“没关系,当初本来也是我请求你转修离经的,听伯棠说……你现在想去打气花了,我没有什么意见。”

沈书离嗯了一声,问他:“那你会去找什么治疗队友?”

付持盈茫然地四顾了一圈,他只是顺着沈书离的问题去思考这个答案:“云裳?”

他觉得云裳还行,解控很多,机动性也很强,就是治疗量可能不太够,走位容易导致脱节。

相知没试过。

补天不想试。

怎么想都觉得还是离经好,但也不是每个离经都好。

或者说,还是沈书离好。

可是沈书离现在又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沈书离看起来更无奈了。

 

(五)

付持盈闷闷不乐地喂鱼。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沈书离的小院子里,一来养风寒,二来他不想走。

况且他有种预感,这么一走沈书离真要和住他隔壁那个气纯打气花花去了,他不乐意。

虽然这几天他俩与之前相处得整体上算别无二致,住在一个屋檐下,晚上睡一个屋子里,但他能感受到曾经他们很亲密的举止现在被沈书离有意避开了。

难以启齿,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琢磨,沈书离似乎不想和他同塌而眠了。

因为风寒吗?也并不见得啊,更早之前他甚至还染过长安的瘟疫,沈书离不也还是大半夜和他挨着一起睡,他根本推不走人,幸好最后治好了,也没传染给别人。

现在却不是了,他一个小小的风寒,沈书离打着地铺隔了他足足半个屋。说到底,兄弟之间同塌而眠怎么了,他和叶伯棠不也挤过一个小破床。但若要是拿着个当说头来找沈书离质询,他也没这个脸皮。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人就是喜欢自己个儿睡,挨着谁都睡不香。

他只不过是觉得自己被沈书离嫌弃了。

以前不嫌弃的,但现在开始被嫌弃了。

没有来由,就很烦。一烦动作就收不住,鱼粮没留神全撒下去了。鱼差点撑死,零零星星开始飘了几只,其中两只肚皮都翻起来了。

他吓得收手,又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些鱼,被沈书离长久喂了好多好多粮,突然有天不喂了,把他饿得头昏眼花,简直要疯掉。

说什么来什么,余光瞥到沈书离抱着一堆书往这儿走,看到他后脚步迟疑了些,又慢慢走过来。

他迅速偏头到一边去,若无其事地像被花海里蹦蹦跳跳的小鹿给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沈书离才不放过他,腾出一只手来,抹掉他眼角边被风吹出的水渍,轻声道:“怎么……哭了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沈书离疏远,为什么被沈书离疏远总让他生出一种恐慌和窒息感,为什么刚才突然这么沮丧,以及为什么沈书离这样温柔的语气会让他像名剑大会连负了十场一样痛苦得简直难以忍受。

他破碎而凌乱的呼吸被胡乱埋在自己的掌心中。

就这么落荒而逃了。

 

(六)

想走了。

来万花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脾性还变得这么古怪。想当年他被凌雪阁捶得脑袋发懵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太虚剑意,流血不流泪。

……真流泪了那就走。

沈书离在门外敲门,他在门内收拾包袱。

他对着被关在门外的房屋主人说:“再等等,我马上收拾好,我马上就走。”

沈书离道:“为什么要走?”

没道理的,他又开始感受到那种心脏紧缩的痛苦。于是他像要为自己壮大声势,带着怒意说:“反正你想远离我了,那我就走得远一点呗。”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沈书离嗯了一声,声音显得很温和:“你好像很难过。”

付持盈简直要冷笑了,怎么可能不难过,他粗声粗气地说:“换我不搭理你小半年试试看?我凭什么不难过啊沈书离,我简直气得要疯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的么字破音了,他说不下去了,呼吸有点点颤抖。

他慌里慌张地意识到,其实他自己不是这样的,他根本不会这么容易就心烦意乱,或许是因为在沈书离面前,他总是格外不堪一击些。

他在剑术上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赛事中的全局观,这些东西在沈书离跟前总会荡然无存。

可是沈书离却笑起来了,他的语气甚至很轻快,隔着门缝传来,撞得付持盈方寸大乱:“持盈,你开门好不好,我给你答案啊。”

不是要冷落,不是要疏远,更不是嫌弃。

“别隔着门,”沈书离道,“我当面解释。”

 

(七)

其实付持盈已经在这几天的复盘中,回忆起好多事情了。

每次遇到问题就复盘找根源,这已经是习惯了。所以他像跳出了自己的身体,思考起自己和沈书离相处的细节,有些因为过于熟悉而忘记的内容被想起,有些曾经因为不敢深思的举动被审视。

正因为想得越多,才越难接受这样不进不退的僵持。

他想了好多……

比如沈书离注视他的目光,比如他在沈书离面前总会生出慢半拍的闲适感,比如那天他在船上睡着前一直在望着沈书离的侧脸,或许那目光和沈书离望着练剑时的他一样。

沈书离的目光总是很炽烈,但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十年,自己就该觉得顺理成章吗?

沈书离在和自己组队之前修的心法一直是花间,那天自己因为缺了个治疗队友就去找他的时候,他不可以拒绝吗?

他可以的,但他没有拒绝,他很平静地答应了。

平静到付持盈觉得深思一些都是那个态度的亵渎。

也不是没听过什么“离经易道为一人”这种话,但沈书离好平静啊,他明明一直在修习花间的,那天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得到他一个雀跃的拥抱。

对,还有拥抱,他总是格外喜欢和沈书离靠得近些。吃饭喝水坐一块儿,走路贴一块儿,他对每一次举止间的碰撞感到无比安心,他大大方方地拥抱沈书离,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能从这样亲密的相处间汲取到一些让自己舒适的力量。

换个人想想,他对叶伯棠也这样吗?

什么狗屁好兄弟,他依仗着这样被沈书离纵容了好多年的相处模式,原来沈书离早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只有他还坦坦荡荡占有着这些风花雪月。

现在沈书离不想纵容他了,他要把这些超出界限的亲密收回去了。

他变得脆弱起来,他难以忍受这份割裂,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或是一个队友吗?

哼,他对叶伯棠才没这种眼泪。

 

(八)

有些话隔着门不好说,但付持盈觉得自己只能隔着门表达自己的愤懑。

“我给你的信件,你一封都没有看,你是真的想不理我了。”

沈书离说:“我一直觉得,你……可能,对我和对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他对每个人好像都一样。

他可以和每个人称兄道弟,他可以和每个人很快就熟络起来,他可以把看起来最热烈的笑容展现给每一个人,把比赛时的自信和强大感染给每一个人。

是真的好像没什么区别,反正连叶伯棠也能和他躺一张床榻上,反正没了奶花他是真的在思考换个奶秀的可能性。

沈书离是真的怀疑自己玷污了一份赤忱的友情,这份赤忱彰显得自己不怀好意,也总令自己旖念横生,滋长了更多疯狂的欲望。想把猎物撕扯或者噬咬的野心都被埋在表皮下,他风度翩翩地延展着自己的幻想,再不收心他可能要活成一只野兽。

沈书离与付持盈的每一次对视,他都在传达自己的爱意,可每一次传达都毫无回信,就像那四个月间飞往他这儿的鸽子,回程的鸽子总悬着空荡荡的绑带。这些信笺他不过才搁置了四个月,但他的感情早被搁置了好多年。

付持盈澄澈的眼神里映着他的欲,他在那眼神中意识到,付持盈无法回报自己同等的欲。

那个飘着小雨的上午,他在看景,付持盈在数人,他看断桥上的情意,付持盈数困了呼呼大睡。他毫不怀疑地肯定付持盈忘了那场断桥雨,忘了他们租的船上有酒有棋,桥上有人正作画,吆喝着糖葫芦的小贩从桥头走到桥尾。

付持盈对这些向来是很迟钝的,没有欲望的人总会这么坦荡,很难去观察到别人的情和爱。

他终于打算收心了,先尝试放下点什么也好,从那句真切的“珍重”起开始放下点什么。

付持盈想到了自己收不到回信时的慌乱,还有刚才那滴丢人的剑纯眼泪。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不是没有什么区别,你是不一样的,我……我很在乎你。”

嗯。

沈书离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不一样的。其实这样顺理成章的“非同一般”,根本不需要用任何事情来证明,他们相处的每一寸空间都是任何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因为他此时正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愉悦感。

重负被卸掉以后的痛苦被这样的愉悦感所取代了。

 

(九)

没做闲心,最后还是做了日月之昭。

叶伯棠没看出队友之间的暗涌,只以为付持盈前段时间去了趟万花是为了挽救大家的离经队友,沈书离回来时他兴冲冲地表示下一届名剑大会大家还可以继续一起努力。

沈书离抱着付持盈亲吻的样子都背在暗处里,付持盈现在很享受这种秘而不宣的亲密,像共同拥有了个了不得的秘密。

两情相悦或许是比剑道更让人心动的事。

剑纯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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